试论汉武时代官僚群体之抑制心态
发布时间:2009-02-25

 

                             

作者:夏增民

   


内容提要:在汉武时代官僚群体积极开拓进取的精神状态背后,其实还存在着一种抑制心态。它由专制主义的强化和汉武帝本人的卡里斯马品质所生成,并对汉武时代乃至整个西汉后期政治产生很大的消解作用。而且,这种心态逐渐固化为一种范型人格,在古代中国长期延续,影响至今。


所谓心态,即一个社会在特定时代中所具有的共同的群体无意识的显现。换言之,就是个体或群体在特定时代所展现的共同的心理状态或精神状态。对于群体心态而言,尤其强调它是由一定的集体共同经历而构成的特性。汉武帝时代,往往被视为古代中国的盛世,开放、进取也就成为那个时期公认的社会心态。然而,在这种精神状态的背后,尚另有一种倾向于保守、调和、妥协、反对个人的独立意志、注重顺从诚敬的意识。这可以说是一种抑制心态,随着历史的发展,其在文化心理上逐渐积淀为一种惰性,并占据了传统社会主流心态的地位。而汉武时代诚为其滥觞时期。 



在皇权社会,官僚阶层行政能力的充分施展,势必会制约皇权的膨胀,对专制权力起到部分的消解作用。在汉初开放进取的积极心态下,面对官僚群体势力的抬升,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绝难忍受,因此,对官僚群体竭力加以控制,使其才能只能在皇权的监控下有限的展现成为必然。元封五年求茂才异等诏曰: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意即对那些才俊之士,必须善于驾御,扬其长,避其短,对其有恃功稍骄蹇者,则又挫折而用之。这说明,汉武帝对待其官僚群体问题的策略是在尽量小的影响官僚群体能力发挥的范围内最大加强皇权权威,逐步完善高度中央集权式专制主义的国家制度。这个制度自从秦始皇初创始,其最大特点就充分显示出来:即国家权力的不可分割性(权力集中)和不可转移性(皇权在本家族内世袭),独裁和世袭构成专制主义的主要特征及实质,对此提出异议的任何思想和行为必然受到专制权力的最严酷的打击。专制主义的这种暴戾特性正好应合了汉武帝极度膨胀的自私自利心理,所以在助长官僚群体(必削弱皇权)和压制官僚群体(必削弱统治)的两难路径上,他选择了高强度的专制,甚至表现出对专制的渴求,这是汉武帝创制制度、完善专制统治的最初始的心理动因。内朝、刺史制度以及大量以尊崇皇权为中心的法律制度的设立,都是贯穿着君尊臣抑的原则,使专制制度更加完善。


更有甚者,武帝把此原则发展到极致,扩展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对官僚群体进行人格的黜辱,使其时刻处于卑下的阴影中,需仰视才见,不敢对皇权产生觊觎之想。正如马克思所说:君主政体的原则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卫青贵为大将军,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公孙弘燕见,上或时不冠,以示困辱之意,高级官吏尚且如此,而那些次流官吏,如文史星历则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养,倡优畜之。凡身在汉武帝治下者,不仅在精神上受到辱视,生命也大有朝不保夕之虑,群臣虽素受信者,或小有犯法,或欺罔,辄按诛之,无所宽假,至武帝晚年,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在武帝看来,夫所谓才者,犹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无才同,不杀何施”!完全把官吏看作了为其无限效忠的工具。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官僚群体不得不对专制皇权噤若寒蝉。汲黯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不但受到张汤、公孙弘的排挤,即使武帝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董仲舒为一代学宗,因解说灾异得忤,几近诛身,竟不敢复言灾异;东方朔恢笑不已,深得武帝喜爱,但其直言切谏时,也不得不时观察颜色。尽管官僚群体对专制皇权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其下场也足以令人寒心。公孙弘为相时,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然而,()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公孙)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丞相地位日黜,以至公孙贺拜相时不受印绶,顿首涕泣,长跪不肯起,上(武帝)乃起去,(公孙)贺不得已拜,叹曰:从是殆矣,后果然族家。汉武12相,唯田虫分、公孙弘、石庆,田千秋得卒官,余则不是被免职,便是遭杀身之祸。汉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汉武时代再也找寻不到昔日礼遇。丞相的遭遇即见官僚群体命运之一斑,其他则更有怵目惊心之处。汉武时代重要将领30,得善终者仅卫青、霍去病、韩安国、苏建、李息、张次公、赵食其、路博德8人,其中韩安国郁郁而终,卫青晚年朝不保夕,苏、李、张、赵、路皆曾受贬,唯苏建、李息、路博德再行起用,然官位不彰;竟只有韩千秋捐躯疆场,余则皆遭屠戮。《史》、《汉》载酷吏11,仅杜周、赵禹、尹齐善终,余则皆自杀或诛身;而杜、赵尚遭贬黜。汉武周围侍问人员11,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不知所终,唯司马相如善终,余则终军死于南越,司马迁受刑,其他皆诛。唯儒士极力奉应专制皇权,得以显贵,除赵绾、王臧死于不得已外,见于史册者,并无悲惨见录。这大概与他们多为官地方,不居朝,远离专制权力的中心有关。  


二  


汉武帝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都加强了专制趋向,引起了社会生活的重大变化。对于汉武官僚群体而言,他们要求自由无碍追求理想目标的动机就受到专制主义的阻碍,从而遭遇一种挫折情境,在心理上形成一种紧张、不安、焦虑的状态和情绪反应,即产生心理危机。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所有的人都是具有一些创造性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要求追求他的归属,而造成他们自己的世界,这就是说,人生于世,必须经历一系列自我认同,实现自我价值的定位,无论是适应社会,被社会所塑造,还是反叛社会,企图改变社会。正是如此,坚持自己自然本心还是接纳专制主义,汉武官僚群体处于两难境地,从而表现为一种双趋式的动机冲突。在专制主义的条件下,由于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的高压控制,可以说,只有专制皇权即皇帝一人的,单个个人的追求必须要附丽于专制皇权,即使有开拓进取之心,也是为专制皇权添光增彩,自己则博取个功名。因此,在汉武官僚群体荣华道路,立名当世的处世理念下,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趋附于专制皇权。因为,只有它,才能满足他们的嗜利趋富的自然本心,才能实现其人生价值。在他们看来,高度的权威是友善的、帮助性的;而事实上恰恰相反,专制权力的专横、暴虐压抑了人们的自然意识,剥夺了人们自由思想和行动的权力,其残酷性和操纵性为汉武官僚群体始料不及。从此,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必须受无理强加的专制权力的绝对支配,而对此的抗争的则意味着无情的镇压,因为专制权力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作后盾,在其组织上又具有合法性,对于专制权力的挑战必然是现存统治秩序的挑战。这在汉武官僚群体的心理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使其自然本心的流露不再淋漓酣畅,并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影响了其自然本心对社会政治的塑造。在日益强化的中央集权式的专制主义面前,受积极心态影响的汉武官僚群体所具有的积极进取、永不满足和孜孜以求变革的精神风貌固然正是应付挫折情境的良好态度,事实上,在挫折出现后,他们也立即作出应激反应,产生一系列的紧急心理防卫机制,但这些心理反应一定程度上促使汉武官僚群体人格加快异化,使之更加认同于专制权力,并呈现出一种趋慕心理,醇谨、奉迎之臣成为汉武官僚群体的一个突出现象。自然本心与附丽于专制权力的利益这一对双趋动机无法同时获取,他们最终认同了权威,屈服和尊从于专制权力。 


而换一个角度看,在专制主义的统治下,踞于权力顶峰的汉武帝,其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多疑和多变的性格,汉武官僚群体要想既能辅佐武帝建树卓越,同时又能避免杀身之祸,就要善于揣摸武帝的心理。一边是操有生死予夺之权、至高至尊的君主,一边是无生命财产保障、在苟且偷生下求富求贵的臣下,两者间微妙的关系就在于武帝既要利用其官僚群体又不信任他们,汉武官僚群体既要依靠武帝又畏恐他。在此种情形下,汉武官僚群体所面临的是两种可能不同的命运经历,一种是顺达,获取高官厚爵,得以善终;另一种则是相反,一生失意,甚至贬黜或及刑。这样,在对顺达的企求和对恶运的躲避上,他们同样也陷入困境,再度引发心理上的冲突,这就意味着汉武官僚群体选择专制主义在动机冲突上存在一种趋避式冲突,而选择的结果则可能对汉武官僚群体随后的心态产生巨大影响。良好的效应鼓励和树立其信心,汉武官僚群体的文韬武略,功成于世即为千古传诵,这一点也曾被汉武帝利用;而负面的效应则使其心怀忐忑,谨小慎微。在高度专制条件下,其负面效应当然是主要的,这就相当严重地加重了汉武官僚群体的屈从心态。不仅如此,汉武官僚群体在遭遇挫折情境后,其心理防卫机制主要是压抑机制,即汉武官僚群体的自然心态既然受到专制主义的抑制,若仍任自然本心发展,必然会产生更深的挫折和焦虑,他们为了避免再度的痛苦经历,一方面要防止引起挫折的思想、行为发生;另一方面也需要把经历过的挫折和焦虑加以压抑,以驱除出个人记忆和意识之外。这种自觉或不自觉的遗忘,使在很多情况下,汉武官僚群体不能获得清晰具体的自我感觉,从而成为丧失了主见、趋附于权势的庸碌者。 


这种君臣之间的极不平等的关系,迫使臣下君主阿谀、奉承,从而形成时时小心、处处提防、力避嫌疑、明哲保身、攀龙附凤的行为特征,也是应有之意。这种状况的日益发展,严重扭曲了汉武官僚群体的心理,人格逐渐发生异化。独立人格丧失,而代之的是依附性人格的形成。专制主义的发展,使其对官僚产生一种规定性的需求,即要求官僚及其后备军越来越趋向于对他们的政治行为作出一种可预期的标准,将其思想行为固定在可控制模式之中,从而形成依附性人格。从事理上说,官僚群体应具备经邦济国、经世济用的素质,必须有利于民生,有利于社。但实际上,专制皇权需要的却是唯唯诺诺的顺民、良民、唯君主之命是从的奴仆,不要能独立思考、有创造性的人才。在武帝强力控制下,官僚群体固然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但局限性是非常明显的,专制权力对官僚要求的实质并没有改变。


这一切说明汉武官僚群体的心态在外力的强压下发生扭转,自然天性的流露受到阻碍,表现为一种抑制心态,这种心态越来越偏离本我,成为汉武官僚群体的主流心态。  


  


专制主义对汉武官僚群体抑制心态的生成,其作用主要是来自外部,而汉武帝本身所具有的卡里斯马品质则从人心理内部施加压力,使官僚群体无法抵御他的个人魅力,身不由己地处于抑制状态。卡里斯马一词最早出现在《新约·可林多后书》中,指因蒙受神恩而被赋予的天赋。马克斯·韦伯引伸、扩大了该词的涵义,用它来指具有神圣感召力的权威人物的非凡品格,如巫师、先知、劫猎头领、战争酋长、所谓的专制君等的超凡本领或神授能力。根据韦伯的经典说法,权威的合法性有三种类型:传统型、法理型和个人魅力型。汉武帝尽管存在传统型的世袭合法性基础,但他的权威不仅仅来源于此,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个人魅力,即卡里斯马品质。卡里斯马权威的特点是运用统治,并不遵照普遍的准则,即不遵照传统的准则,也不遵照理性的准则,而是——原则上——凭借具体的启示与灵感,因此,统治是非理性的。在不受任何现存的东西约束这个意义上讲,统治是革命的’”。从汉武帝的非凡品质特征上看,他声称五帝之教不相复而治,禹汤之法不同道而王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正体现了这种特点。在韦伯看来,卡里斯马权威往往孕育在历史大变动时期,汉武帝所在时代也恰恰给了他这个机遇。而董仲舒构建、传布天人感应思想,鼓吹天命论,以皇帝为上天在人间的代表,又从理论上系统地论证的皇帝(“天子”)的非凡品性。他认为天者,百神之君也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从而在汉武官僚群体中塑造了天意伸张者和神的形象,从理论上赋予了汉武帝卡里斯马资格。卡里斯马权威这种统治类型是由被统治者凭着对特定的个人(如皇帝)的非凡品质的信任而服从其统治的,其统治的合法性建立在非凡的、超越常人品质因而受到推崇的东西(最初作为超自然的东西被推崇)的信仰与献身上面,也就是建立在神秘信仰、启示信仰和英雄信仰上,这些信仰之源是由奇迹、胜利和其它成就,由被统治者的康乐考验出来的卡里斯马品质。在由武帝领导而西汉国力蒸蒸日上的背景下,汉武官僚群体跳不出汉武帝超凡魅力的光环,他们对其的敬畏和崇拜成了无意识的行动,身不由己地拜倒在高高的皇阙之下,因而从内在的心理机制上完成了抑制心态的形成过程。而且,也正是卡里斯马权威的作用,客观上助长了专制主义的发展,使专制主义在人们心理上获得了合法性,人们对专制的认同程度更高,对专制统治的权威更加深信不疑。 


正是如此,虽然汉武时代专制倾向日益加强,但并未受到其时官僚群体广泛、强烈的抵制和反抗,却反而表现出认同甚至趋慕的态度,纵览《史》、《汉》,汉武之世,在职官吏绝少特立独行之人,而醇谨、阿主之臣大进。从卫绾、石奋家族、公孙弘到霍光、金日石单、田千秋,无一不是以醇谨敦厚得宠。附从武帝者贵宠,忤怒武帝者黜罚,这一点不但是巩固皇权的需要,也是武帝自负性格的心理需要。他是皇权的最高代表,是社会利益的终级分配者,官僚群体欲得显势,必然要与武帝亦即专制皇权深相交纳。于是对专制权力的认同、趋慕存在极深刻的必然性,并成为汉武官僚群体的主流意识。公孙弘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武帝好儒术,重刑罚,他便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30]。对于此,辕固生警告他: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31],可谓是明眼人。张汤也是依汉武之意,决大狱,欲傅古义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契令,扬主之明,所治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

 
作者:夏增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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