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美信

表现主义绘画对中国现当艺术均产生广泛影响，它那富有的情感表现力的强烈色彩总是震撼人心。但不得不承认，我们对表现主义艺术还倾于一种风格化的表面模仿，对它缺乏一种内在的理解与表达。这一现象也突出了中国艺术自身创造力的不足，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模仿均介于外在的皮表，特别抽象主义在中国成为“洋为中用”的本土“意象绘画”。或者说，表现主义艺术在中国缺乏一种可以生效的社会语境，自然只能倾于表象的风格模仿。事实上，西方现代艺术在中国的风格化表现，主要在于艺术家自身缺乏内在的现代精神，无论他们的艺术风格显得多么现代化和前卫性，可作品的精神内质、艺术家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没有一种严格的现代性，因为中国缺少一个现代性的生活广场。当然，这种对西方艺术的面表模仿，它达到一定程度上也可能引发社会文化的内在质变，并造成社会思想的震荡。之所以，文化保守主义特别警惕那些异类艺术，甚至视它是一种“精神污染”，道理在于它可能消解了传统艺术的既定形态。　　

印象主义艺术是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过渡时期的重要艺术，也是一种通过形式革命转为社会思潮的文艺运动，尤其它对教条的理性主义的反叛与颠覆，孕育了现代主义艺术的诞生。现代主义艺术，它旗帜鲜明地针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这便是先锋文艺始终站在历史与时代的前沿。梵高的绘画带有强烈的主观个人情感色彩，展现出火焰般的生命热情和自我个性，可它跟后来普遍公认的表现主义艺术存在根本区别，那就是表现主义艺术深深地烙上北欧人文的特殊精神气质。换言之，一切艺术均具有表现性质，印象派、象征主义均带有强烈的主观表现形式，这一特点在文学、舞台和音乐方面均得到很好的验证，这也是它产生的客观条件以及理论归纳的判别依据。

希勒尔于1911年在《暴风》杂志上用“表现主义”一词来形容柏林的先锋派作家，他们是些活跃于舞台的剧作家，如德国1905年组织的桥社、1909年成立的“青骑士社”文化社团，以及长期居住在柏林“野猪饭店”的名作家、名演员的艺术沙龙（其中就有表现主义戏剧鼻祖的斯特林堡）。这些文化团体带有浓厚的北欧人文色彩与日尔曼民族精神传统，特殊的地理与气候造就了北欧人悲剧、孤僻、宁静、敏感的性格，如同萨么音乐那种忧伤、空旷、癫狂、绝望、凄凉，它深深地烙入表现主义艺术的内在骨髓之中，加之虔诚的清教主义文化氛围，迫使人们对欢乐和痛苦的节制，它象得不到发泄的情绪转化为一种腼腆与激烈的矛盾性格。一些北欧诗人、作家、哲学家、画家成为表现主义的天生艺术家，对欧洲现代艺术产生巨大影响，其独特的情感气质才是这一艺术流派的内在本质。斯特林堡的《父亲》与蒙克的《死亡之室》均对人类命运表现出一种北欧人具有的悚惧反应，仿佛生命被冰封在苍茫而凄凉的无助世界里。

当然，表现主义象其他现代艺术一样，深受现代工业文明的刺激作用，使敏锐的艺术家产生普遍不安的惊恐，作品中无不凝聚着整个时代的精神危机。从宗教比较方面，欧洲文化的地理特征完全不尽相同，北欧地区基督教从根本上不同于西欧新教，跟拉丁地区天主教更是天壤之别。拉丁地区的宗教似乎权力化，不论其外在有多么庄严而虔诚，但始终无法抑制拉丁民族血液里的放荡。宗教对于罗马人而言，不过是用来统治野蛮外族的教化工具。路德教义将基督信仰严肃地贯彻于日常之中，而且这些新教义的改革思想，全部来自对罗马宗教虚伪与堕落的批判。传统北欧是个极为落后的地区，自然纯朴民风加剧了追求信仰的虔诚热情。

但凡来自北欧的文艺大师，他们都从自然主义中得到升华，从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易卜生的现实主义、格里格的乡情音乐、斯特林堡的表现主义戏剧，它们均基于自然与人性所解放出来的艺术，那种纯朴天性来自特殊环境的原始感召力。如瑞典有句名言：“斯特林堡象个幽灵一般纠缠着每个瑞典人”，也就是说，斯特林堡敏感而孤僻的性格是在北欧人当中很普遍。走向成熟的斯特林堡戏剧，其作品无不反映出人类的分裂、悲剧、神秘、矛盾的内在精神危机，充满存在主义的悲剧冲突；其剧情的离奇荒诞，结构的散乱突兀，不仅场次缺少逻辑调理，连梦幻与现实、生与死之间没有明确界线；并采用了简短而快速的变化、强节奏的音乐、冗长而嚎叫的独白。如他的经典作品《鬼魂奏鸣曲》（1907），舞台装置在今天看来仍是极为前卫而疯狂，一个巨大的齿轮，象征着整个工业文明和理性秩序，穿上绿色紧身衣的演员，代表了生命的束缚与人性的异化。

值得一说的是，斯特林堡是位出色的画家，他的绘画天赋因在戏剧的伟大成就而显得逊色，从而被世人所忽视。他的小说《红房间》是一部画家的生活史和心灵史，更是一部艺术的悲剧史。这位表现主义的灵魂人物，由于作品亵渎了宗教而不得不流亡国外，他在法国不仅写作了法语的《狂人辩词》戏剧，期间还画了不少作品，甚至打算用绘画来养家糊口，期间与巴黎文化界都有密切交往，蒙克是深受影响的一员。此外，斯特林堡早年还搞过汉学研究，为乌普萨拉大学图书馆整理中文书籍，该图书馆有一些传教士赠送的中国书籍。笔者曾在该图书馆查看过斯特林堡研究汉字“成果”，结论是极为蹩脚的“业余”，可以用“想象”和“瞎猜”来形容他的“成果”，他甚至得出中国文字来自希伯来文的错误结论。

表现主义艺术的两大巨人：斯特林堡和蒙克。但是，表现主义艺术在哲学上离不开路德教的文化土壤，尤其叔本华的悲观厌世主义、郭尔凯格尔和尼采的存在主义思想。这一切都具有北欧艺术的悲剧性格和悲观症结，这些生性敏感多疑的醒聪者，他们不仅对理性价值与现代文明切表怀疑，还有迫切地追问人生存在的根源。为此，尼采是一人兼当几种思想角色，他的超人主义意志就是对悲观主义的反叛性转换，试图充满热情地去迎接死亡与末日，这种酒神崇拜的狂热思想来自爱琴文明和拉丁民族的文化传统，这使他完全不同叔本华和郭尔凯格尔，以及斯特林堡和蒙克的地方。总之，对现代文明的怀疑与憎恨、否定与批评，表现主义与未来主义在思想上是完全一致，可表现的方式却截然相反。换言之，他们来自不同自然气候和人文环境，表达方式也必然不同。达达主义和未来主义同是一种厌恶现代文明的艺术流派，可它们表现出一种夸张的玩世不恭和喜庆气氛，如同罗马人的周末，人们拥向格斗场那种“幸灾乐祸”的躁动场面。这就是意大利人必然成为未来主义现代艺术的故乡，其中包括超现实主义的荒诞不堪，它们都是欧洲大陆文化传统的必然艺术形态。

尼采的哲学和斯特林堡的戏剧成为那个欧洲最重要现代派先锋文化，影响了现代主义一大批人，如德国的格奥尔格·凯撒和恩斯特·托勒，捷克的莱尔·恰佩克、美国的尤金·奥尼尔和奥地利的卡夫卡都无不例外。由于时代传播工具的关系，小说和戏剧是那个时代最具辐射力的艺术，也是其时文艺媒体最为关注话题。换言之，那个时代的明星人物是作家、哲学家和画家，他们有如今日大众时代的影视体育明星。相比之下，现代主义美术运动是后来者居上，表现主义因文学和哲学的关系，成为那个时代的前沿先锋，极大地推动了现代主义的文艺思潮运动。蒙克的绘画对后来的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的现代美术运动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直到30年代泛抽象艺术以及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兴起而逐渐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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