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美
发布时间:2009-05-27


作者:余世存



一.自由之殇

  

谈论“自由”似乎奢侈而冒险。据说汉语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关于自由的阐述,人人都有自由的经验却未必都懂得自由的真谛,更少为自由而战、而歌、而献祭。不仅如此,即便人人都有着为所欲为、不受束缚的冲动,并想当然地以为“我要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就是自由;但我们中国人似乎多同意,为了大家,自己尤其是别人应该出让其自由,为了集体,别人应该奉献生命。“自由”在汉语世界是一个未经理解、省思的集体噩梦,一种对集体而言负面意义极大、破坏性极强的状态,自由在汉语语境里是跟无政府主义、一盘散沙、个人自私自利主义、洪水猛兽等贬义同价。经历现代转型的中国与革命相始终,在革命世纪里,自由是一个经常受打压的字眼,反对自由主义、反自由化,等等,以运动的形式让我们中国人驯化于人生社会的不自由状态。

  

在革命如神的年代,自由被解放一词置换了,解放又被革命运动置换了。革命建立起的全能社会,其社会及个人的不自由状态在一个封闭的系统内一时之间尚可自足。那种“变异的革命”、“被背叛的革命”突然间把参与者们变成了大地上的植物。植物们的进化方向,在于对地心吸力有顺从,对阳光雨水有依赖。这大概可以解释全能社会里的驯服现象,以及或崇高或阴暗的心地。“社员都是向阳花”,当年流行的歌曲无意中暴露了人的植物性征。由此类推,如果我们的朋友、甚至年轻的新新人类们,他们的个人言行方式顺从了人性中阴暗、庸俗的一面,他们的生活仰赖于政治权威或社会权威,那么,他们就还没有度过其为花为草的植物阶段。

  

当然,人终究是动物而且是“万物之灵长”。动物的进化方向,始终在对抗地心吸力,而流动于水中、空中或地面。这种出入迁移的自由也是人类对奴隶社会、全能社会反抗的本能方式。明清猪仔、现代蛇人,乃至柏林墙的倒掉,深圳香港之间的海路,都说明人对自由的向往。安土重迁的农耕时代注定要被移民时代否定,进而扬弃;如诗的田园生活注定要经受都市生活的洗礼,因为人向往自由,自由人乃人之目的。

 

 度过植物阶段的动物人,又因为动物庄园的某种治理策略,比如行贿、贪腐等方式,而使一部分动物人充分享有了动物的欲望、意志。这种享用、简单占有的生存,使动物人自以为抵达生命的极致,为了保护此等生命秩序,他们抵抗或逃避了人类自由;为了保护此种生存状态,他们主动地实施对时空的管制、隔离,对他人的奴役。

  

这种不自由的生命状态是如此吸引人心,也如此有违人的良心。人们为此千呼万唤出资本主义,或“补资本主义之课”(中共改革开放之初的思想界观点),以解构并重建动物庄园的治理模式。但资本来到世间,本身也“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资本的势利更使它天然地理解权力的作威作福。因此,在它还没有一统人类的时候,其生产和生活方式就遭到了思想家们的批评;即使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凯歌行进,并取得空前的文明成就之际,人类的良知之士仍痛惜于物质丰饶的社会所带来的灾难。回首最近三十年的大陆中国,我们看到由上而下进行的资本主义乱动,权枪钱私有化,钱买权官家化,等等,跟资本主义在欧洲的兴起壮大有所不同,它比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更疯狂、更罪恶。原初资本主义运动的精神集中体现在“自由、平等、博爱”等观念上,而我们当代的官家资本主义横行,却一再宣扬“致富、发展、稳定”,一再宣扬“好猫、戴表(三块代表)、河蟹(和谐社会)”。如果说中共官家以前不断需要以运动的形式来打击“自由”,今天的官家已经可以坐看乌合之众的子民自己动手打杀“自由”了。

  

而考察资本主义本身的发展历史,资本主义秩序确实给予了人类个体相当的自由,却把人类整体置于另外一种不自由的状态,一种危机不断的生存之中。今天,当经济危机在资本主义的中心地带率先爆发,并给全世界人民带来灾难之时,关于自由经济、资本主义增长的无限可能性、市场调整一切,等等的神话确实黯淡无光。哈贝马斯观察到,推动公共利益的角色是政府而不是市场,国际秩序是必要的。


遗憾的是,在人类的整体命运日益突出,人类的依存关系日益紧密,彼此命运休戚相关之时,人们容易将自身所体验的不自由状态归咎于他人的自由太多。经济危机带来的个人生计或生活水准下降,人性投机带来的社会灾难,使得不少人要求政府出面干预他人的自由。这种现象在人类历史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太平狗强过乱世人,救亡压倒启蒙,集体大于个人,天理大于人欲,容忍、驯从高于自由。只不过,在今天,自由问题尤其显得紧张。汉语世界甚至怀着侥幸之心,再次将危机归咎于人类自由。悲观的人们不仅以为“自由”在汉语中“声名狼藉”,而且确实死掉了,没有多少人以为可惜。


资本主义的成就之一在于,在经历了无数的战争和经济危机之后,它使得人类度过了短缺时代,进入丰饶富裕的状态。主权的弱化、知识的增长、经济供给能力的提高,等等,使得和平发展成为可能(民主国家不会相互开战),使得国家社会层面的正义成为可能(使社会最差者的效用最大化,即最小最大化原则),使得人人成为自由人成为可能。但是,度过短缺时代之后的人类还没能发展自身的自由观念,反而多停留在传统的自由观,或对自由的想当然理解之上。国际秩序固然重要,但推动公共利益的不仅是政府,也是自由人的自由。


这也是我要来谈论的一个事实,在我看来,当今世界遭遇的绝大部分问题跟自由相关,个人和整体对自由的态度决定了人类的现在和未来,物欲和灵性对自由的态度决定了生命的个体状态。


二.自由的终结

  

传统的自由观念着眼于人的社会性,着眼于人的政治权利。古典自由和现代自由、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划分,一度简单有效。对自由的想象,在人们对自由的追求过程里,也相当有用。人们说,自由是一种免于恐惧、免于奴役、免于伤害和满足自身欲望、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舒适和谐的心理状态。人们说,自由虽然不等于为所欲为,但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其自己的意志活动有不受限制的权利。如言论自由、集会结社自由等等。自由是自律和他律的统一。康德说,自由是我不要做什么就能够不做什么。

  

我们由此可以理解,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整个社会具有的乐观精神和积极态度,理解莎士比亚、歌德、雨果、惠特曼等人对人类的讴歌赞颂。我们同样可以理解,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的精神风貌之昂扬、进取、青春美好。那种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本身,即成全了自由,成全了人性、生命和宇宙之美。

  

在这方面,只有专制人格、独裁国家和威权社会,才敢于公然敌视自由。只有恶者、罪者、小人、戏子才会强奸“费小姐”----自由,才会害怕自由,栽赃污辱自由;只有天真的人才会认同了这种对自由的敌意。毛泽东作为小平头知识分子的集大成者,把犬儒主义、机会主义、无政府主义都当作自由主义。自他之后,我们中国的官产学精英和民众,总是谈自由而色变;略有头脑者,也只是把自由跟经济、财富相结合,将自由算计化、数据化,似乎没有经济基础,就谈不上人的自由。这些对自由无深究者,只会把自由想当然地理解为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理解为对单位、社会和国家秩序的破坏者、颠覆者;这些不曾有独立意志、审美能力的思考者,只会把自由理解为混乱、喧闹、折腾;这些官家的帮凶帮忙帮闲等三帮分子,只会把自由理解成个人跟官家、国家之间的博弈、对抗,理解为彼此空间的此消彼长。但这种对自由的诬蔑,既阻挡不了自由本身在文明社会的成就,也阻止不了生命对自由的信仰。我们中国的大美学家高尔泰一生坎坷,他仍坚定地说,美是自由的象征。

  

因此,为自由辩护尽管是一个十分切要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如何理解今天的人类自由。今天的人类文明,比以往任何时代都给予了更多人生存和发展的机会。如果说此前的人类只有少数人得享免于恐惧和匮乏,度过短缺经济时代之后的人类有更多的人过上了富足自在的生活;如果说此前的人类只有国王、皇帝、贵族、官家、商贾等少数阶层享有一定程度的权利和机会,那么,今天的人类有更多的阶层获得了生存的机会。而随着对自由状态的近似抵达,或生存状态的某一方面、某一阶段目标的完成,人们就以为个人和社会的“历史终结”了。人们甚至以为,自己不为挣钱、谋生发愁了,就是获得自由了。

  

这种天真的理解,使得自由的人们走向了对自由的背叛、终结了自由。那些度过温饱阶段、发达了的人们、阶层和国家,自以为自由而不知不觉地驻身于奴役、依附之中。他们有生活的能力和条件,却不再拥有自由。他们跟自然不再有亲切的感情,自然只是他们的工具或背景。他们不再有意识的自由,他们的日程紧张、秩序井然,想象力成为他们最稀缺的产品。他们不再有精神的自由,心灵的自由,他们自身成为工业生产流水线上的产品,一种彼此大同小异的产品。他们不再有个性之美,情感之美……他们终结了青春时代的俊美风神,而成为面目不清、胖乎乎面团团、酒色财气脸长横肉的家伙,一种形似虫子的身躯和面容。他们终结了艺术、美好的情感,而将艺术和情感当作施与受、控制与附庸的波普,或SM,他们以为现代艺术就是一个个的概念,情感可以由金钱来量化,他们轻易地、不自知地伤害了他人的心灵、感情。他们终结了自由心灵的社会关怀、终极关怀,天人之际或古今之变于他们不过是“杞人忧天”,但这些终结了自由的发达者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发达者们甚至复制了他们追求自由时所厌恶的生存方式:醉生梦死;骄奢淫逸;朱门酒肉臭;食日费万钱,云无下箸处……这也是穷窘者难以理解发达者们冷漠的原因,传统社会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确实是穷窘者们“最后的吼声”,但今天的文明财富已经使足够的均衡成为可能。在穷窘者看来,发达者只要布施很少的一点资源,他们就可以获得生存的自由,这个世界就足够长久地大同;如歌中所唱,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就会有美好的人间。但在穷窘者看来,发达者的冷漠和绝情令人绝望;尽管传统的公益、慈善、施舍等事业仍代有成就,但穷窘者和发达者之间未能建立起交往沟通理性,彼此隔绝并轻视、敌意,更不用说资源的双向流动和合理配置。直到今天,那些掌握着权力资本、货币资本和符号资本的人们,仍不曾对一无所有的弱势群体假借丝毫;他们为自己辩护的最好理由在于,自由不免费(FREEDOM IS NOT FREE)。

  

迄今为止,人类社会为两极分化问题所苦,即使资本主义提供了中产阶级的解决方案,人类文明仍难逃中心—边缘、上层—下流的矛盾乃至紧张冲突。甚至可以说,今天的人类危机:金融海啸、温室效应、环境压力、医疗养老、恐怖主义、贫困或富贵病等等,都与这种两极分化有关。

  

从自由的角度分析,这种紧张的难以终极解决,并不在于人类社会对自由的重视程度不高,而在于人们对自由的理解不到位,在于追求自由的人们对自由的背叛。不仅一般人对自由的了解,其实是非常糊涂、非常鲁莽、自以为是的了解;就是那些追求自由的人、信仰自由的人也最终背叛了自由,他们或者放弃了自由,或者限制了他人的自由。用中国人的惯用语,人阔则变脸,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用法国人的话,他人即地狱。

  

  三.文明进化与人身自由

  

事实上,我们的文明进化或文明成就均与自由相关。自由是文明的动力。生命的本真即自由,生命生而自由。不自由的生命,只会在进化的阶梯上止步不前,停留在本能状态,如中国人所说,如猫狗一类的性命而已。甚至不进则退,退化为没有生气的物类,所谓一代不如一代的不肖子孙。

  

自由的人类乃万物之灵长,成为文明的发动机,并迈过必然之宿命,而成为自己的主人。自由是美的,这种自由之美乃是一种宇宙逻辑。一个人如果不自由,而以为其言行美好,那肯定是傻美、非真实的;一个社会如果形格势禁,而以为其生活美好、科学和谐,那也肯定是一种虚伪,甚至充满罪恶。同样,一个边缘化的浪子、受囚禁的仁人志士,仍拥有着对其时代举足轻重作用的优美、壮美风采,因为他的心灵进而生存是自由的。这种自由之美,是人的欲望尤其世俗欲望无能理解的;美的自由,也是人的理性无能想象的。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人比我们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更深刻,“不自由,勿宁死!”而康德为我们人类立言说,自由是跟上帝、不朽同样重要的三件事,只有这三件事在人生宇宙的本体界。

  

自由是一种美的状态,这种美构成了宇宙间的和谐。因此,我们从人类社会自身来观察分析文明的进化方向,我们就得研究人类个体的自由程度,就得了解我们自身的和谐与否。这种自由程度,古往今来的哲学家、思想家们从社会性上确立了很多标准,如意志、空间、权利,等等。在西方的自由一词词源里,自由或指独立于他人的专断意志,或指一种被解除了束缚的机会,或指没有国王的状态。在启蒙运动中,自由就多用来指称把人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到了近代,自由被认为是一种必须借助于法律保障才能存在的生存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个人拥有不受社会与政治控制的权利。贡斯当认为,独立是自由的第一要义,所谓自由就是保护个人私生活的自主权,是在制度化的政治生活的狭窄领域之外,给个人提供广阔的选择余地和广泛的选择机会。两次世界大战将文明内核概括为“四大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现代社会通过教育、出版、公开辩论等途径,向公民提供一个历史上其他时代完全不可想像的空间,而将国家强制抵挡在这个空间的边界之外。哈耶克给自由所下的定义就是:自由是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一些人对另一些人所施加的强制,在社会中被减至最小可能之限度。

  

但这些标准、自由状态总体来说是外在的,是人的社会关系或政治权利,是人的物性自由,或人的个体自由;甚至如前说,是匮乏时代思想家们的权宜之计,是对仁人志士或说追求自由的人们的命定的写照。这些自由既忽视了人的生命感受,又忽视了社会整体之中的和谐均衡。这些自由观或关于自由的描述并没有触及到人的身心关系、人的生命状态,也未能触及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更不用说天人关系。因为说到底,自由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自由是自由人的自知和知人之明;自由是自由人从自己的身体出发,进而对人生社会、宇宙自然的健全感知。因为说到底,国家社会同样是一个有机体,全球化是一个有机体;制度、地缘等等构成了这些有机体的身躯,机构尤其是生命个体则构成了这些有机体的头脑、心灵或气血。自由就是指这些推身及人、推己及人、推人及全体的生存,一种动态的和谐及平衡。

  

就是说,自由应该是以身体为度的。“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老子语)。身体是自由的基础,自由是身体的终极,人身之美即自由之美。身体之美在人类文明史上有过不同的标准;但其共通之处在于,人类从未承认一个病态、亚健康的身心为美。因为一个病态的身体绝非自由,处于亚健康的心理难以自由。身体之美,由眼神、活力、生气、言行与外界的和谐关系等等构成,身体之美是精气神的统一,身体之美即精气神的和谐流动,一种灵性自由。

  

观察身心的自由,我们其实不难发现,身心的基本元素:精、气、神一类的均衡分布和和谐流动,是保证身心健康、充满活力的前提。轻盈而自由的身体不可能是沉重的、迟钝的、缓慢的。如果我们的身体之精气不能自由地流动,我们的身体就会出现病痛;人们常说,精疲力竭,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如果我们的精神弱了,我们就会昏昏欲睡;人们常说,伤神了,神不守舍,神经错乱,神思恍惚。

  

所有这些身心的基本元素无能和谐流动的结果,都带来我们身心的疾病、丑陋和虚耗。我们中国的医学更明确说,“气”乃人之精气,血脉之精髓。我们民间的说法则是,人活一口气。这一口气,若通和流畅则精气神极佳,若郁而不畅达则百病由此而生。如果在夜半时分,精气神集中于我们的大脑,我们就会失眠,而成为清夜扪心无自省、清议一无所得的虚无主义者。如果精气神集中于我们的生殖系统,我们就会成为阳亢者、性冷淡者、花痴或色鬼。精气神的流动是身体自由的前提,精气神的和谐自由是身体自由的表达。这种精气神的不能自由流动,必然带来身体部位的虚、亢。气虚者四肢乏力,脾虚者易得高压糖,肝脏分解代谢减慢及自由基的丧失导致高血脂,……几乎任何人都可以从一个人的胖瘦、脸色、眼神、气力中观察其病情。

  

人类的这种身体病症,在很大程度上是无能理解或享用自由,而放任身体对食色、时空、神的依附带来的。对食色的占有或享用可算是一种物性自由,对精气神的把握可算是一种灵性自由。自由即灵性自由与物性自由的平衡。对时间空间的依附则带来了幽闭症、荒漠症。重土安迁的生活是一种“马铃薯”(马克思语)式的自由,一种植物人的自由;游荡、往而不返的生活是一种“不近人情”(庄子语)的自由,一种动物人的自由。这两种生存分隔了天地、时空,只有人类的自由之子才可以平衡、贯通天地,并返回、加持我们的身体。这种贯通天地人三才的文明现象在传统中国被称作“王”,尼采也曾片面地理解过“王”,他激赏歌德时说,“做地上的王者,这也是我和众诗人的事业。”他未能全面理解自由与王者的关系:自由的本义即是没有国王的生存,或说无王而王、自主为王。因此,自由就是在这三才之间的平衡,中国人说过如何贯通天地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四方友”。同样地,人的小康状态或说永远度过生计之苦的富贵状态,可算是一种个体自由;而社会上下两极的交流、和谐,两极分化的减小,跟宇宙自然的沟通,可算是一种整体自由。自由即个体自由与整体自由的平衡。……这些自由状态的任何失衡,都在彻底意义上带来了不自由状态,它们是掀起飓风的一只蝴蝶翅膀,是溃败千里长堤的一穴蚂蚁;这种不自由状态,不仅报复了社会整体、某个阶层,而且也报复了生活其中的每一个人。

  

对现代人来说,这种身心的不自由状态,不仅带来了身体的疾病层出不穷,而且现代人也越来越失去了身体之美。我们要么大腹便便,要么骨感如柴,要么为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三高所苦无精打采……即使整容技术、医学发达到让我们成为明星脸、运动员的身材,并随时HIGH起来,但我们的傻美或伪美仍跟文明的美感相去甚远。

四.天下与自由之身

  

以身为度。我们可以理解,自由是宇宙生命力的和谐进化。在身体内部,这种自由之美就是灵性自由,是精、气、神的自由流动。没有这种灵性自由,我们的身体就处于被禁锢的状态,或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俗话说,没头脑的人如同行尸走肉,没有心灵的人如同木偶。事实正是如此,没有灵性自由,我们就没有意志力,病毒细菌极易入侵我们。我们就会成为疾病缠身者,或成为妄人,脑残者,人云亦云者。我们或是一时的种马,或者饕餮之徒,或是性冷淡者,阳萎症患者,厌食症患者。我们难以跟异性建立起良性的关系、分享生命的完善和进化,我们难以跟朋友分享人生的经验,成全人性的美好。

  

在身体外部,这种自由之美即是中外思想家们再三致意的生命权利,走路权(迁居自由)、说话权(言论出版自由)、交友权(结社集会自由)、吃饭权(免于贫困的自由),等等。如果没有这种物性自由,我们就处于奴隶的生存之中、处于类人孩的被管理镇制状态。如果拥有这一物性自由,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这一自由,即以灵性自由来看待、校正、平衡物性自由,那么我们就只是暴发户的同义词。比如,被允许走路的人们就会在路上挤做一团:今天人类的交通拥堵,所谓一种丑陋之极的肠梗阻,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人们无知也无能于走路的权利。而被允许说话的人们就只会大鸣大放大字报,将表达自由变成了众声喧哗,也是一种口水、噪音之类的丑恶表演。被允许吃饭的人则迅速从营养不良者变成了肥胖症患者,从一种形象丑陋跳到另一种丑陋形象之中。交友权也成为人们党同伐异的借口。

  

以身为度。我们可以理解,当人们的生存没有多少自由,人们难以自由迁居,并只能心向首都、人生事业归顺于首善之区时,一个国家或时代社会的精气就集中到了其身体的某个部位。一般来说,这是一个共同体的头部或面部。这个共同体的状态不会是均衡、匀称、优美、有力的,而是头重脚轻,东重西轻,南北相轻,甚至如毛泽东引用过的中国民谚:嘴尖皮厚腹中空。这个国家的病症人人都看得出来,比如高血压、面瘫,这个社会的现象人人也看得出来,如千疮百孔,四肢无力,从头到脚长满脓包。政治学术语称此不自由的共同体为专制国家、专制社会、专制时代。

  

专制国家的个体成员,无论上层精英,还是下层百姓,都不会获得身体的自由;即使在岗或下岗的政治家,也无能自由地说话、走路(比如胡锦涛先生,高而无众;比如江泽民先生,贵而无位),即使精英百姓,也不能自由地吃饭、信仰(比如学者,仰人鼻息;比如市民,等人施舍)。这个国家在生产和生活资料上再难给文明提供新的东西,在观念和精神上再难为人类文明服务。这个国家的生存状态,就只能是病夫治国、疯子当政、傻子弄权、骗子自负。这个国家的生活,就只是自导自演、光荣孤立,或募仿着生活。这个国家无论如何繁荣、热闹、黄金遍地、“流奶与蜜”,但艳若桃花,不过是红肿之际,美如乳酪,不过是溃烂之时。这样的国家是脆弱的。革命家如宋教仁们深谙个中道理,他因此提出的击其腹心方案,最终为辛亥革命的成功所证实。

  

以身为度。我们可以理解,老子说,“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可以寄天下矣。”天下跟身体异质同构,没有对身体自由的重视,就不会珍爱天下;没有对身体自由的重视,就不会真正爱国。一个囚犯不会爱国,一个双规的官员不会爱国,一个一无所有有待救济的愤青不会爱国。爱国也只有在爱自由的前提下才有意义;现代国家乃自由人的自由联合,所以才值得人们去如爱家园乡土一样地捍卫、珍爱。否则,喧嚣一时的爱国主义或国家言说不过是三帮学者的捣浆糊,是政客的欺人之谈,是骗子对傻子的革命,是流氓的遮羞布。孔子绝意必固我四者,其旨相同。孔子更详细描述人生不同阶段的身体感知,而立、不惑、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以说明天下人的生命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传统中国如此深味自由者非止老孔等人,对天地人三才的身体性贯通、以便“王天下”乃是中国特有的易道逻辑。易道逻辑有着对自由本体的理解,这种理解使得中国文明深味变通自由之重要,“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中国最普通的民众都明白自由的可贵,“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逝将去汝,适彼乐土”,都知道爱自由的伦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以身为度。我们可以理解,人类的一次城市化是短缺时代的自由追求,“城市空气使人自由”;人类的二次城市化则是丰饶时代的自由深化,即郊区化使人身可以亲近更多的土地、阳光、雨水……而畸形的城市化扼杀了人的自由,如中国的一次城市化即是官家化,治市民如治农民;二次城市化即是私有化,对郊区土地、山水的掠夺,将中国的自然变成虫子们的天下。以身为度,我们可以理解,如果一个社会的资源单向度地流入官产学上层,而不能回流回向,这个社会的两极分化会严重到何种程度。我们可以理解,如果富贵起来的阶层以稳定的名义扼杀自由,尤其扼杀平民的自由,更不用说布施于平民大众,那么这个社会的失血或充血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如果一个国家不能藏富于民、开智于民、还权于民,而是强化阶层意识,那么这个国家的精气神就会被堵塞、沉积、变异。这个国家不可能对国际社会有真正的贡献。中国人所理解的自由国家具有这样的功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地尽其利,货畅其流……这种自由国度真正可以使文明的进化从必然王国迈入自由王国。

  

如同爱,如果我们的身体不能跟异性创造美妙和谐的境界,我们就不是自由的,我们的生命非本真自然,我们只是鳏寡孤独者,是不能爱也不能被爱的绝物,是有待救援、需要温暖慰藉的病人。有机体的专制国家、社会和个人也是如此,他们自成独夫民贼,不能跟异端、异己者建立和谐的关系,不能尊重他人的自由,自身也不自由。我们当代中国人的“传统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不自由的表现,其中多是独语、译语、谬托知己式的个人见解,是抛开文明背景和价值参照下的“心得”。国人对他人文明的蔑视、敌意,对中国传统的总结,对中国模式的自言自语,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妄人无知的阿Q胜利。尤其是在我们中国的大人先生、肉食者、成功人士多失去礼仪、性情、道理的今天,在他们多成为虫子寄生于平民大众的劳动成果之上的今天,在他们都忙于治疗抑郁症、精神紧张、身体三高症的今天,他们仍不知羞耻地要扼杀平民大众的自由,扼杀别人的生存自由反倒指责别人颠覆、煽动、无知,仍不知羞耻地要“为万世开太平”,要再度救世界人民于水深火热的危难之中,要和谐世界……实在是反自由、反人类社会。这种蔑视生命的“反人”(萨特语)现象,即使我们最仁厚的易道逻辑,也情不能已: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以身为度。我们可以理解,当国家主权不能弱化,仍成为人类及其资源自由流动的壁垒时代,人类的各种危机难以最终消解。帝国如罗马总是以末日的形成结束了一轮危机,东方的帝国则多以地方造反的形式结束一轮循环。这种文明整体的非自由状态,使得从外星人的眼光看来,人类重病缠身。想象罗马末日的狂欢,而城里的奴隶、外省的人民仍为饥饿所苦,我们就明白,天下虚胖所将付出的代价。

  

  五.以自由看待中国

  

一个国家的自由度越高,它的新陈代谢等功能也就越健全,它的活力、生机也就越突出。否则,这个国家的发展无论如何快速,如何立竿见影,那都是杀鸡取卵式的,是牺牲了自由,事倍功半、代价极高的。比如我们自豪的国家可以办几件大事,但这种举国体制却是消化不良的典型。我国发改委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能源消费总量已经位居世界第二,约占世界能源消费总量的11%,但每吨标准煤的产出效率仅相当于日本的10.3%、欧盟的16.8%、美国的28.6%。2003年,在全民消耗的17亿吨标准煤中,有4亿吨标准煤是白白浪费掉的。这类似于一个虚胖症患者每顿饭量惊人,却多是白吃了。据测算,中国大陆单位资源产出仅相当于美国的1/10和日本的1/20。由此可见,我们中国的自由度是如何地低弱。

  

我们自称经济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在全世界经济危机面前,我们似乎“风景这边独好”;但一个十数亿的东方大国,至今仍承受着春运的压力、假日经济的压力,平时仍上演着三两个人也会在十字路口挤做一团的闹剧,说明我们的国民仍不会走路、排队。我们仍在开会时混脸熟、混时间,在聚会时势利媚俗于一、二人的一言堂,附和那种成功精英的口吐真言或娱乐式做秀,说明我们的国民仍不会结社、集会。我们要么营养不良,要么营养过剩,说明我们的国民仍不会吃饭,仍停留在口腔期。我们从中山装到毛服,到唐装汉服西装的混杂,说明我们的国民仍不会穿衣。我们总是自炫聪明地贬低我们的朋友,咬牙切齿于我们的敌人,说明我们的国民仍不会交友。传统中国的自足自信是失掉了,我们也失掉了身份认同、吃穿住行的自信和认同。

  

以我们社会最自由的资本元素为例。在我们社会,即使横冲直撞的官家、眼球率极高的戏子、爱热闹的商人或文化人,都比不上资本的力量。但资本在我们社会的集中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三十年的改革,官产学标榜了一个世代的招商引资,在我们绝大多数地区,资本仍未填平富裕者与匮乏者之间的鸿沟。资本作为现代社会最活动最自由的元素之一,如同人身的气流、血脉,流遍肌体的全部并周而复始。但资本从未抵达至今“行路难”“看病难”“上学难”的中国,从未抵达农耕、游牧状态的中国,很少抵达草泥族的中国,很少抵达极需要养份的文化中国。无怪乎一个美国的军事战略专家以旅游者身份到中国旅游,感叹大陆中国跟台湾地区相比,要落后三十年。

  

中国确实富裕了,但中国的富裕是脆弱的,中国的富是一种失教的暴发户状态,中国的胖是一种虚胖。中国倡导的时代主题:戴表、河蟹、稳定、不折腾一类,跟人类文明的自由、平等、博爱背道而驰。中国社会从外在环境到个人形象,既丧失天真、自然,又无能自立,反而败坏、退化。这也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活在今天不再有青春活力、有自由之美的原因。80年代的新一辈,今天多在身体上发福、臃肿了,或肥头大耳,或猥琐,如獐头鼠目,头发稀疏,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笑得程序,步履蹒跚。这些富贵起来的人们,再难向公众展示其身体之美,其自由之美。更不用说,先富带动大家一起富裕,跟民胞物与担当、同事。相反,他们成为虫子一样的寄生者,成为后半生耗尽同胞和人类资源的作威作福者、纵欲者。因为他们丧失了灵性自由,而把自己估作高价卖给了物欲,从而堵塞了身体精气神的和谐自由。

  

这也是度过了短缺经济之后的中国再难有正向活力的原因。中国的“自由基”分子,早已是自由的敌人,因为在中国,只有他们有所谓“横冲直撞”、“无法无天”的自由。那些说我们中国投资环境自由、信仰自由多元的官员;那些说我们中国言论、出版自由的商人;那些说我们中国政府伟光正,含泪帮凶、含情帮忙颂扬、含笑帮闲,规划未来并痛斥弱势者的愤懑、添乱、折腾的文人,都是这种邪恶的“自由基”分子,是我们中国人自由的敌人。他们如自由基在身体中所具有的破坏作用,而败坏了中国社会的生态环境、心态环境和世态环境的美丽。这些自由基,掠取了绝大多数的资源,据说,我们的宝贵的资源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少数城市;据说,我们的财富掌控在五百个家族手中,或掌握在一百多个政治经济板块那里。这一切,我们普通的中国人知道而暂时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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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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