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五四”
发布时间:2009-04-30

   

作者:雷颐




起来!让我们把精神从这些妥协、这些可耻的联盟以及这些变相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精神不是任何人的仆从。我们才是精神的仆从。我们没有别的主人。我们生存着是为了传播它的光明,捍卫它的光明,把人类一切迷途的人们集合在它周围。  

——罗曼·罗兰等《精神独立宣言》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历史、思想史的影响既深且远,对新文化运动亲历者的影响,更不待言,胡适、闻一多都是身在其中的人物,在是否坚持“五四精神”、是否坚持新文化运动一些基本理念上曾与国民党严重冲突。在这种观念冲突中,国民党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胡、闻二人的观点及最后不同的政治选择,都引人深思。


上世纪20年代后期,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国民党大力推行“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党化教育”和“党化统治”。


对此,胡适公开激烈表示反对。1929年在他参与创办的《新月》杂志上,从4月到6月连续发表了《人权与约法》、《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有宪法》、《知难行亦不易》等系列文章,对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作了猛烈抨击。这些文章认为,侵犯言论自由、公民财产的最大非法者是政府机关和国民党党部机关,中国的进步要民主、法治、宪政。他尖锐指出:“无论什么人,只需贴上‘反动分子’、‘土豪劣绅’、‘反革命’、‘共党嫌疑’等招牌,便都没有人权的保障。”他举例说,安徽大学的刘文典因为当面顶撞了蒋介石被拘禁了一些天,“他的家人朋友只能到处奔走求情,决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蒋主席。只能求情而不能控拆,这是人治,不是法治。”他甚至批评孙中山后来只讲军政训政,不讲宪政,并从哲学上质疑孙中山的“知难行易”说。


胡适及《新月》发表的其他要民主、自由、人权、法治的文章,使国民党大为震怒,从8月上旬开始,发动一切宣传机器进行反攻,对《新月》和胡适进行全面围剿。在舆论攻击、文化围剿的同时,更有严厉的政治迫害。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


面对国民党的所作所为,胡适立即写了《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篇长文在《新月》发表,力图分析国民党专制独裁的思想原因。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认为“从新文化运动者的立场”来看,不能不说国民党的思想是“反动的思想”。因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件大事业就是思想的解放。我们当日批评孔孟,弹劾程朱,反对孔教,否认上帝,为的是要打倒一尊的门户,解放中国的思想,提倡怀疑的态度和批评的精神而已”,“我们花了钱买报纸看,却不准看一点确实的新闻,不准读一点负责任的评论。一个负责任的学者说几句负责任的话,讨论一个中国国民应该讨论的问题,便惹起了五六个省市党部出来呈请政府通缉他,革掉他的校长,严办他,剥夺他的公权!”“所以在思想言论自由的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说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民党是反动的。”


他进一步说:“新文化运动的根本意义是承认中国旧文化不适宜于现代的环境,而提倡充分接受世界的新文明。但国民党至今还在那里高唱‘抵制文化侵略’!还在那里高谈‘王道’和‘精神文明’!还在那里提倡‘国术’和‘打擂台’!祀孔废止了,但两个军人(鲁涤平、何键)的一道电报便可叫国民政府马上恢复孔子纪念日。”“所以在对文化问题的态度上,我们也不能不说国民党是反动的。”他的结论是:“现在国民党所以大失人心,一半固然是因为政治上的设施不能满足人民的期望,一半却是因为思想的僵化不能吸引前进的思想界的同情。前进的思想界的同情完全失掉之日,便是国民党油干灯草尽之时。”如果国民党拒不接受批评,仍坚持与新文化运动相反的种种做法,“那么,我的骨头烧成灰,将来总有人会替国民党上‘反动’谥号的。”


但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及第二年的“一二八”事变,使胡适与许多知识分子认为亡国之祸已迫在眉睫,中国迫切需要团结、需要政府的权威,他们对国民党的政治态度发生变化,从“体制外”的尖锐批评者渐渐变为“体制内”的温和批评者和“建言”者,以国民党的“诤友”自居,政治立场开始有变。但胡适对国民党仍时有批评,对新文化运动的观点仍无变化。


1935年5月,他又写了《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一文,强调五四精神。他凄然感叹:


这年头是‘五四运动’最不时髦的年头”,因为“五四运动的意义是思想解放,思想解放使得个人解放,个人解放产出的政治哲学是所谓个人主义的政治哲学。”而国难当头,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个性解放、个人主义受到批判和抵制。但胡适认为,新文化运动提倡的是“健全的个人主义”,而“健全的个人主义”有两个基本点:第一是充分发展个人的才能,第二是要形成自由独立的人格。他从社会进步、革命成功的角度为新文化运动辩护:“思想的转变是在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条件之下个人不断地努力的产儿。个人没有自由,思想又何从转变,社会又何从进步,革命又何从成功?”


但是,在当时中国,这种政治哲学的确势单力薄,难成“气候”。1937年抗战爆发,胡适感到对国家更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于1938年秋出任驻美大使,尽力促美对日作战。就这样,他虽然一直未入国民党,且对国民党深有不满,但与国民党的关系却一步步加深。晚年,他对“新文化运动”受到“五四”的“政治干扰”颇有微辞,对“新文化运动”依然赞赏有加,并因坚持民主自由理念、反对蒋介石不尊重“约法”一再地连任“总统”而与国民党当局又起激烈冲突,国民党发起了对他的批判运动。他曾在众人之前反驳蒋介石认为忠信悌孝、礼义廉耻是中国特有的道德,强调“这不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所有一切高等文化、一切宗教、一切伦理学说,都是人类共同有的”,令蒋大为恼火。在逝世前不久,在其所作的《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演讲中,他仍坚持“五四”时的观点,反对“东方精神文明,西方物质文明”的说法,强调西方近代科学新文明“乃是人类真正伟大的精神的成就,是我们必须学习去爱好、去尊敬的”,这又在台湾引起了对他的新一轮批判,及至他身后都未停止的“中西文明”论战……


胡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老师辈”,闻一多则是受其浸淫的“学生辈”,但对新文化理念的坚守,则同样坚决。



众所周知,“拍案而起”的闻一多先生于倒在国民党特务的子弹下。但就在几年之前,他还是国民党的支持者,对共产党抱敌视态度。由亲蒋反共突转为拥共反蒋,变化如此之大,自有种种复杂的社会和个人原因,但国民党对五四精神、对新文化运动的否定,也是他政治思想转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早在清华和外国留学读书时,深受国家主义、渐进改良主义影响的闻一多对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等激进思想十分反感,认为它是只破坏不建设。西安事变爆发时,清华大学的教授几乎一致反对、谴责张学良,闻一多的态度更为鲜明。他与朱自清、冯友兰、张奚若、吴有训、陈岱孙、萧公权等被推举为起草电报与宣言的七人委员会成员。在《清华大学教授会为张学良叛变事宣言》中,他们愤怒谴责张学良说:“同仁等认为张学良此次之叛变,假抗日之美名,召亡国之实祸,破坏统一,罪恶昭著,凡我国人应共弃之,除电请国民政府迅予讨伐外,尚望全国人士一致主张,国家幸甚。”(《清华大学校刊》第799号,)平日在课堂上从不提课外话的闻一多此时也抛开讲义,怒气冲冲地说:“真是胡闹,国家的元首也可以武装劫持!一个带兵的军人,也可以称兵叛乱!这还成何国家?”“国家绝不容许你们破坏,领袖绝不许你们妄加伤害!”直到1940年代初,闻一多仍与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对国民党虽有种种不满,但基本立场还是站在国民党一边。


1943年春,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一书在昆明发售,书中内容给闻一多强烈的刺激。蒋介石在这本书中公开宣扬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专制主义。他不仅反对共产主义,连自由主义也不能容忍,认为二者都是“文化侵略最大的危机和民族精神最大的隐患”,认为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外国文化的奴隶了”,尤其是“五四以后,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的思想,流行国内……其流风之所至,一般人以为西洋的一切都是的,而中国的一切都不是的”,“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争,则不外英美思想与苏俄思想的对立。这些学说和政争,不仅不切于中国的国计民生,违反了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而且根本上忘记了他是一个中国人,失去了要为中国而学亦要为中国而用的立场”。他认为,西方历史上有皇权专制,而中国则相反,不仅历史上从无皇权专制,而是人民的自由太大,所以“无论在战时或在战后,一片散沙一样的‘个人自由’是不能存在的”,所以要大力弘扬八德、四维等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今后立国的基础。


一向信仰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民主自由的闻一多,确实无法接受这些观点。他这样写道:“《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的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向五四挑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八年的回忆与感想》,《联大八年》第4页)这时,他急切地阅读各种左倾书籍,对共产党由反感而同情,由同情而支持。具有诗人浪漫气质的闻一多的转变是迅猛彻底的。为了维护五四精神,争自由、争民主,于1944年夏在罗隆基、吴晗的介绍下秘密加入民盟,并表示将来一定请求加入共产党。最后,为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种种因缘使胡适、闻一多二人最终的政治选择完全不同,但他们对五四精神和新文化运动的基本观点、理念的情感、坚守、维护却相当一致,确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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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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