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璞

对我来说，超市的书架是「不屑一顾」的，卖的都是一些流行畅销书。但昨天在超市偶尔朝旁边的书架一回头，却情不自禁地站下了，怎么！狼烟四起啦：《狼图腾》、《狼道文化》、《狼道全集》、《狼性竞争》、《狼性规则》，《呼唤狼性》、《狼性总经理》，《小狼小狼》……

我顿时心生好奇：这些书对狼性是一种甚么态度？走过去把书一翻，我目瞪口呆了，不用看内文，从目录和书前书后的广告文字便已看出，所有的「狼」书态度一边倒：颂扬狼性，赞美狼性，鼓吹狼性，呼唤狼性，简直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面对这些血红狰狞的一个个「狼」字，剎那间，我心生一道可怕幻觉：是不是文革又爆发了呀？
　　

我想起几年前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一件事。她十岁女儿被请去央视作一个儿童节目，受邀嘉宾均为有特殊成绩的精英儿童。因为平时她对女儿的教育一贯是：要谦让有礼，与人为善。所以女儿到台上一看，那么多的儿童都在争着抢着坐前排，就礼让三先，站到一边等着。不料让到最后，每个小朋友都有位置了，自己却还在靠边站。主持人只好劝说大家：「小朋友们挤一挤，让这位小朋友也坐下来。」精英儿童们居然都象没听见似的，不动如山。结果，她女儿只好站在大家后面作完了节目。女儿回家哭着对她说：「妈妈你教错了。我不应当让的。」

根据狼性竞争法则所鼓吹的原则，我这朋友的确是教错了，她教女儿的是羊性法则牛性法则，其它那些家长呢，大概他们教的便是狼性竞争法则之基本原理：无情无义，寸土不让。这些精英儿童长大后会变成甚么样的人？他们进入社会后会如何作为？想想都怕。

当然不能说，现在社会上这股恶性竞争风气，都是《狼图腾》这本书引起的。正如不能把十年动乱的全部账都算到「四人帮」头上一样。四人帮掀起的那场「阶级门争的狂风暴雨」，是引发了、而不是制造了人性中的兽性残余。而《狼图腾》在这种文革残忍兽性流毒尚在、正邪未辨之时，作了一件非常要不得的事，一件后患无穷的事。说得好听点是误导，说得难听点是邪恶。

作家老鬼不久前写了一篇有关《狼图腾》的文章，那是我读到的唯一一篇对这本书持批评态度的文章。我一方面很惊异，这种「皇帝没穿衣服」式的简单真理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肯说; 一方面很敬偑他在与论一边倒的情势下表现出来的良知和道德勇气，所以不惜违反作文的常规，大篇引用如下：

一个民族的谚语最能反映这个民族崇拜什幺。在《蒙古族谚语》（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中，狼总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随手翻一翻，就找了一些如：“扔灰时别带火，放牛时当心狼”、“狼趁雨天出动，贼趁机会下手”、“没有不吃肉的野狼，没有不捣鬼的狐狸”、“狼的毛色容易变，狼的恶性很难改”、“吃羊的狼发胖，受贿的官儿发财”、“听见狗咬拿起鞭，听见狼嚎拿起枪”……　　

在这里你看不到一丝一毫对狼的敬意。所以《狼图腾》这本书与事实相违，无法接受。

文艺作品是生活的反映。细节可以杜撰，情节可以杜撰，但构成全书骨架的基本事实却虚构不得。除非哄小孩的神话。可这本书好象也不是神话。不只是我，身边所有到过内蒙古牧区插队的老知青们，也都接受不了这本书。因为它说的不是事实。恰恰相反，蒙古族牧民非但不图腾狼，反而对狼恨之入骨，他们认为狼与苍蝇老鼠臭虫同属一类，是害兽，大大的害兽。以群杀牲畜为乐，一咬就几十只，上百只……必须坚决消灭。他们几乎要把狼给打绝种，毫无一点点恻隐。
　　

尽管也知道狼这种动物还是有不少优点。尽管杰克·伦敦写狼的文章很凄美。但对大力鼓吹狼道精神的《狼图腾》这本书还是难以接受。因为它所描绘的跟我们在内蒙古草原上看见的完全不一样，太离谱了。

之后他写到涉及《狼图腾》作者个人生活的一些道德品质问题。有些人因而谴责他这是人身攻击。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这跟人身攻击是两码事。且不说，文学批评里的多种批评法则都要联系作者生平，在眼前这种男女老少走火入魔宣讲狼性竞争的扭曲世态中，在对这本「美丑不分，正邪颠倒，颂强贬弱，鼓吹兽性」的书一味追捧的与论大潮中，把作者生平摆上台面更加不是离谱的事，因为它与此书写作背景息息相连，也与作者所生长的特定历史时期息息相连。关系着我们对这部作品、以及它引发的「狼性崇拜」风潮的认识。

出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未期的作者，可说是喝狼血长大的那代人。从小被教育要「对待敌人象严冬一样残酷无情」，「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杀向那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大本营」等等。他们少年时代赶上文革风暴，于是参加红卫兵，在一片「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口号声中，横扫一切阶级敌人，包括他们的老师、父母、同学、以及所有被他们归为异类的人，象狼一样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所谓的「横扫」，所谓的「全胜」后面关系的是数以千万计的人命，是血淋淋的酷刑、残害、滥杀无辜。《狼图腾》作者本人也深受其害。他挨过批，坐过牢，遭受过被朋友出卖的痛楚，尝到过为人刀俎的滋味。可由于种种社会因素和个人因素，很遗憾，他从中得出的经验教训是狼道法则：暴力，残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只好无毒不丈夫。我愿意把作者往好处想，也许《狼图腾》是他历尽苦难的一种宣泄，一种释放？也许他只是个慒懂的张天师，无意中打开了那只妖瓶？甚或只不过为个人名利所动，想要制造一次轰动效应？但是，当我看到这样一条新闻：「应广大家长和小学生要求，作者精心打造的新书《小狼小狼》己上市。」我出冷汗了。请大家去读一读日本现代史吧，看看日本军国主义当年是如何孕育的。或者去读一读战争史，那我们就会发现：人类要是变成一群厮杀成性的狼，等待我们的只有一条路：灭绝。

顺便说一句，杰克·伦敦笔下最动人的那只狼，其实不是狼而是一条变成了狗的驯狼。当牠身上的狼性苏醒，不能继续作狗时，就不再见容于人的社会，必须回到荒原，朝着远方的人烟发出一声声悲嗥，痛楚而绝望。